打了半天哈哈,华鼎松一只手把着搪瓷缸子,忽地敛去笑意:&ldo;不要面子,不是不要脸。吮痈舐痔,不如睡大街。&rdo;
&ldo;到了这把年纪,当初豁出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:有房住,有钱使啊。问我半截入土的人,要钱做什么?我告诉你,钱能续命!要命做什么?要命多做点事。我华鼎松这一辈子,除去被无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个十年,被硬生生白白耽误的第二个十年,剩下的,哪一天都没浪费。若非当年抛却面皮一搏,今日只怕医药费都没着落,岂敢妄谈其余?&rdo;
拍着桌上的存折,轻叹:&ldo;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‐‐那是做梦。做了一千多年,早该醒了。&rdo;
老师的叙述里蕴含着深广的苦难与悲哀,又彰显出无边的豁达与坚韧,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,把方思慎从阴暗抑郁的心湖中慢慢托了起来。
&ldo;第二句,叫做&lso;是非成败转头空&rso;。是人都知道讲这句,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,又有几个记得这句?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,以为学问只有精粗真伪,没有是非成败。当然,后来很快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。这辈子眼见多少学问应运而生,顺时而起,等到时过境迁,是非颠倒,成败轮回,当初做这学问的人,一张脸皮早已败若敝屣,一身骨头也已绵如风絮。便是我自己,又何尝不曾逞一时之气,图一己之快,随波逐流,趋炎附势,以致遗恨终身?可见精粗真伪勤须辨,是非成败转头空。当真有心做学问,凡遇得失轻重,须当时常过过自己心里那杆秤。&rdo;
华鼎松说到这,沉默许久。方思慎明白老师这是以毕生经验说沉痛教训,垂首倾听。
&ldo;可惜世上唯有时光不饶人。当时糊涂,过后明白,这一前一后,一辈子便白搭进去了。我从前一心做学问,总以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,近日……却常有虚妄之想。&rdo;
方思慎猛然抬头,不知老师何出此言。
华鼎松指着屋里四处堆码的书本典籍:&ldo;这些东西,曾是我性命所系。此番在医院躺了个把月,再回来看见,忽觉不过如此。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,竟是多年不曾回忆的儿子安时和他的母亲。
&ldo;小安跟你一样,也是八岁上没了妈妈。第二次大改造,她妈妈受我拖累也进了监狱,因为身体不好,没能活着出来。我性子粗疏,不会照顾孩子。又自顾不暇,他跟着我,吃了许多苦。在我身边待不过七年,就去了芒干道。谁能想到,不过一年便是阴阳永隔?他……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……只有十八岁。&rdo;
华鼎松眼中一片浑浊,却没有眼泪。双手捧着茶缸,端起来,又放下。
&ldo;我从前很少回想这些事,不愿,也不敢。如今看来,我华鼎松一生自诩硬朗,竟连累妻儿至此。纵使著作等身,名垂千古,又有什么味道?……是非成败转头空。这世上,哪有不能辜负的事?只有不能辜负的人哪。&rdo;
一声长长的叹息,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,看着面前的小弟子。华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:&ldo;这几回看见你,一回比一回瘦,一回比一回没精神。我知道你是个淡泊超然的性子,轻易不动摇。究竟是什么事,要为难成这样?&rdo;
&ldo;老师……&rdo;方思慎强忍住喉头哽咽,抹了一把泪水,&ldo;没什么……大不了。只是听老师说以前的事,听得难过……&rdo;
&ldo;再难过,不也还是得过?人这一辈子,有心里消不去的恩怨,没有眼前看不开的是非。有至死辨不明的真伪,没有活着放不下的成败。有做不完的手中事,没有到不了头的身边人。你记着,不管什么事,能如何,便如何,千万别自己为难自己。&rdo;
方思慎迅速擦干眼泪,点点头:&ldo;谢谢老师……学生记下了。&rdo;
这一番师生长谈,伤害不能抚平,心结却可以打开。等几天后接到妹妹电话约吃饭,方思慎已经恢复一贯的平静坦然:&ldo;以心,先说好,就咱们兄妹两个,我有话跟你讲。&rdo;
糊涂哥哥偶尔摆出兄长姿态,向来颇具威慑力。胡以心本存了领人相亲的念头,听见这句,不敢造次,乖乖答应。她这一年初次送毕业班,紧张忙碌之处不必细说。自从上回卫德礼事件后,算起来已是大半年没跟方思慎见面。洋鬼子虽然撤回了花旗国,当妹妹的心里却存下了一个疙瘩。因此高校联考刚结束,就翻开通讯录同学录搜寻潜在的嫂嫂,谁知兄长也有了经验,先开口堵住自己。
从六月底开始,照例进入学子人情消费高峰期,各种同学聚会、散伙饭、谢师宴多如牛毛。通常谢师宴时间稍晚,要等到成绩放榜,录取通知公布,才大张旗鼓张罗。不过洪鑫垚洪大少的谢师宴却低调而又隆重地提前进行了。洪要革包下五星酒店&ldo;翠微楼&rdo;的豪华包厢,请国一高教过儿子的老师们吃饭。胡以心尽管没直接教过洪鑫垚,私下却经常点拨,因此也收到了一张烫金请柬。
谢师宴,总得学生真有出息,吃起来才实至名归,酣畅淋漓。都知道洪鑫垚成绩上不了台面,估计早有家里打通关节,安排妥当。老师们对这位少爷的学习生活和将来去向,讳莫如深。于是一顿饭饭吃得高级,也吃得尴尬。满桌真正跟洪氏父子自在说上几句的,除去班导蔡老师,单剩了一个编外的胡以心。
饭毕,洪要革派车送老师们回家。洪鑫垚拖着胡以心落在最后。两人已经非常熟了,洪大少觉得胡老师偶尔有二姐的感觉,加上知道她跟方思慎的关系,自然格外亲近。胡以心挺喜欢洪鑫垚的性格,虽然小毛病一堆,但最重要的是本性不坏,也就真心相待,不像别的老师表面敷衍。
&ldo;假期上哪儿玩?&rdo;
&ldo;哪有工夫玩儿啊,我爸让我准备给他帮忙呢。二姐年底要结婚了,嚷着要我回去替她参谋,我这京里还一堆事儿呢!&rdo;
&ldo;嗬!大忙人啊。&rdo;胡以心笑道。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洪少爷如今很有些大人样。
&ldo;对了心姐,上回你介绍的那个黄专家,能给我他电话不?那院子预备装修了,地产公司想请他做专职顾问,你觉着……他能答应吗?以后说不定还有类似的项目,这应该也算是保护传统文化吧?&rdo;
胡以心想想,从手机里翻出号码:&ldo;你试试。跟老板说对人家客气点。不见得拿多少钱,关键是态度客气点。&rdo;
&ldo;明白。&rdo;洪鑫垚偷眼揣测,她肯定还不知道那件事。如果可以,只求她永远不知道。
&ldo;9月份打算去哪所学校报到?&rdo;胡以心不像别人有顾虑,直接发问。
暂时还不能说,洪大少脸不变色:&ldo;正在联系……还没定呢,我爸想让我还留在京城。&rdo;
&ldo;如果定下来,也告诉我们一声。&rdo;
&ldo;那当然。&rdo;洪鑫垚点点头。
洪要革安排送走别的老师返回,见儿子跟胡老师干坐着,忙道:&ldo;怎么不叫点喝的?太不懂事了。&rdo;
&ldo;不了,我也该走了。&rdo;胡以心起身。
洪鑫垚却拦住她:&ldo;再聊会儿吧。&rdo;扭头冲父亲道,&ldo;一会儿我送胡老师,爸你忙你的。&rdo;又按铃叫来服务员,&ldo;您喝点什么?&rdo;
胡以心看他模样,像是额外有话要说,又坐下了。
洪要革如今对儿子很放心,招呼两句先行离开。洪鑫垚要了一壶茶,轰走服务员,自己给胡老师斟满。
胡以心笑:&ldo;这是……哪一出?&rdo;
&ldo;心姐,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?就是……比较私人的那种问题。&rdo;洪大少刻意低着头,看不太清脸上表情,但那略显僵硬的姿态和撑住膝盖的双手,泄露了心里的紧张。
胡以心端起杯子:&ldo;你先说说看。&rdo;
&ldo;如果……如果你喜欢一个人,可是他不喜欢你,怎么办?&rdo;
原来是青春少年美好的爱情烦恼。这臭小子,不努力念书发奋考试,什么时候谈恋爱了?胡以心故意淡淡道:&ldo;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。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。&rdo;
&ldo;啊?&rdo;没料到是这种答案,洪鑫垚愣了一下,才苦着脸道,&ldo;谁想犯这种低级错误?等发现喜欢上了,就来不及了啊。&rdo;
看他相当认真的样子,胡以心也收起调侃:&ldo;已经喜欢上了?有多喜欢?&rdo;
&ldo;就是……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,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,他说过的话会不停地自动冒出来,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件事都特别高兴,觉得他哪里都好看,什么都比别人强……&rdo;
想靠近他,亲他,抱他,拥有他,吸引他的全部视线,占据他的所有时间,掌握他的一切动向,控制他的喜怒哀乐……百千个念头在心中交汇,有一些怯于启齿,更多的根本无法形诸语言。洪鑫垚用最直白的词汇表达着澎湃的爱恋,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把胡以心吓一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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